有這樣一群書店人：他們用指紋摩挲紙張的厚度，用腳步丈量書架的間距；他們見證過鄉(xiāng)鎮(zhèn)少年攥著零花錢在書架前輾轉的雀躍，也經(jīng)歷過直播間里為一本好書“翻車”的忐忑；他們記得算盤珠碰撞聲里老新華人的囑托，也在時代浪潮中重新定義書店的邊界——這些看似平凡的日常，正是浙江省新華書店集團發(fā)展歷程的生動注腳。
當浙江出版聯(lián)合集團黨委委員、浙江省新華書店集團董事長蔣傳洋提出“五縱三橫一主線”理念后，這些散落在浙江全省各地的書店故事便有了共同的坐標系。如今，以內(nèi)容傳播為核心，一支支專業(yè)化隊伍正在將傳統(tǒng)書店的溫暖記憶與數(shù)字化時代的創(chuàng)新實踐巧妙融合，構建起隊伍、渠道與內(nèi)容協(xié)同發(fā)展的新生態(tài)。
本文透過四位一線員工的職業(yè)敘事，讓我們看到浙江新華人在做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守護者的同時，又如何成為時代的破壁者：從嘉興書城的“墨香守護者”到博庫書城的“文化顧問”，從衢州書城的“斜杠青年”到紹興書城的“擺渡人”……他們構成了當代一線新華書店人的縮影，在平凡日常中書寫動人故事，見證并參與著新華書店的時代變遷，更推動著新華書店的創(chuàng)新發(fā)展。
墨香里的光陰信箋
講述者：朱凱玲 浙江嘉興市新華書店嘉興書城經(jīng)理
暮春的風裹著潮濕的暖意，掠過嘉興中山路的杉樹梢。2011年4月的一個清晨，我站在新華書店大門口，幕墻上“新華書店”四個大字在朝陽下泛著溫潤的光，像極了學生時代每次路過時仰頭望見的模樣——油墨香混著陽光的味道，是少年心事里最踏實的注腳。
推開玻璃門的瞬間，大廳穹頂垂下的吊扇慢悠悠轉著，將空氣里的墨香攪成一圈圈漣漪。書架上，書脊在柔光里排列成整齊的方陣，像等待檢閱的士兵。這場景既熟悉又陌生，熟悉的是年少時在這里消磨的整個下午，陌生的是此刻胸前別著的工作牌——我不再是匆匆來去的讀者，而成了守護這片墨香的人。
我出生在一個小鎮(zhèn)上，新華書店是青磚黛瓦間最醒目的存在。記憶里，書店店門總敞開著，木質(zhì)柜臺被摩挲得發(fā)亮，玻璃柜里的連環(huán)畫總引得孩子們扒著柜沿不肯走。母親每次帶我去買文具，總會特意提高聲音：“這鉛筆盒是新華書店的！”那語氣里的驕傲，比說“今天買了肉”還要響亮三分。后來才知道，那些散落在鄉(xiāng)鎮(zhèn)的小小門店，有個統(tǒng)一的名字叫“新華書店小連鎖店”。至今，嘉興市新華書店已有20余家這樣的門店。它們像無形的紐帶，一頭連著城市里浩瀚的書海，一頭牽著鄉(xiāng)鎮(zhèn)居民對知識最樸素的向往。
入職第一天的慌亂，是被一把算盤敲出來的。收銀臺后，頭發(fā)花白的王阿姨正搖著一把深褐色的算盤，算珠相撞的脆響在安靜的店里格外清晰，噼里啪啦像串跳動的音符。我盯著那縱橫交錯的算珠，手心突然冒出細汗——在這個電子產(chǎn)品漸成主流的年代，難道要用這老古董收款？我悄悄打量阿姨，她手指在算珠上翻飛，算完后抬頭沖我笑，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溫和的光：“小姑娘別怕，這老伙計陪我30年了，計算器雖快，但它準頭足。”算珠上布滿細密的指痕。王阿姨說：“當年沒有電腦，全靠它算賬。現(xiàn)在科技發(fā)達了，但這手藝不能丟，就像書店賣書，不管是紙質(zhì)的還是電子的，說到底都是讓人多讀書、讀好書。”夕陽透過百葉窗，在算盤上投下長短不一的光影，那清脆的響聲突然不再刺耳，反倒像一種提醒——有些東西會變，但根不能變。
日子在拆包新書的沙沙聲、讀者的腳步聲里緩緩流淌。2024年初，中山路購書中心要停業(yè)的消息傳來，我在收拾辦公室時，翻出了17本筆記本，它們碼在紙箱角落，封面從最初的鮮藍變成如今的土黃，邊緣卷得像被風吹過的荷葉。那是我的工作筆記，起初只是隨手寫在便簽上，后來換成硬殼筆記本，藍黑墨水在紙上洇開的痕跡里，藏著無數(shù)細碎的日常：“三樓燈管壞了，聯(lián)系辦公室周三維修”“‘世界讀書日’活動，兒童區(qū)安排繪本共讀，需要提前采購彩筆”“讀者急需客訂，明天和業(yè)務溝通優(yōu)先調(diào)貨”……這些筆記激起了我無限的回憶。
最厚的那本里，記有這么一筆，那是關于一位大叔的記憶。紙面上的字跡已模糊，像墨滴落在宣紙上，暈開一片溫暖的印記。
第一次注意到周大叔，是在中醫(yī)藥區(qū)域。他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藍色工裝，袖口卷到小臂，露出結實的手腕。身高不足一米七的他，站在高大的書架前顯得有些局促，卻總能準確抽出最高層的《本草綱目》。他每次來都提著個布袋子，裝書時裝得滿滿當當，結賬時總會仔細核對書名。“您是醫(yī)生吧？”有一次我?guī)退褧b進袋子，忍不住問。他憨厚地笑起來：“不是嘞，開粥店的。”后來才知道，他在巷口開了家早餐鋪，每天凌晨3點起床熬粥，中午收攤后就來書店看看書。“熬粥講究火候，中醫(yī)也講陰陽調(diào)和，相通的。”他說這話時，手里正捧著本《黃帝內(nèi)經(jīng)》，指尖在“治未病”三個字上輕輕摩挲。
“家里已經(jīng)有幾百本中醫(yī)相關的書了，都是在這兒買的。”我驚訝地睜大眼，他卻得意地笑，“每本都記得，不會買重。”他從口袋里掏出個小本子，上面用圓珠筆寫著密密麻麻的書名，有的還畫著簡單的符號，“這個是講針灸的，那個是說食療的”。
“這些書就像我的愛人一樣。”他總愛說這句話，說的時候會低頭撫摸書脊，動作輕柔得像在觸碰易碎的珍寶。普通的粥店老板，平凡的生活軌跡，卻因為這些書變得閃閃發(fā)光。我突然明白，新華書店的使命從來不是簡單地賣書，而是在無數(shù)個像周大叔這樣的普通人心里，種下一顆熱愛的種子，讓他們在柴米油鹽的瑣碎里也能仰望星空。
如今，新的書店在城市的另一端重新開張，玻璃幕墻映著藍天白云，電子屏滾動著新書推薦，但走進店里，依然能聞到熟悉的墨香，看到埋頭讀書的身影。
那些被時光浸潤的傳承，藏在每一本被翻閱的書里，藏在每一個愛書人的眼里，藏在像我這樣的書店人從青澀到成熟的歲月里。就像那把算盤，算珠會舊，但碰撞出的聲響，永遠清脆明亮，提醒著我們?yōu)楹纬霭l(fā)，又要去往何方。
從“售貨員”到“文化顧問”
講述者：蔣茜 博庫書城電商部員工
2001年8月1日，我進入新華書店工作做收銀員，負責三樓少兒區(qū)的收款工作，當時浙江圖書大廈剛剛建成，我有幸成為第一批進入圖書大廈工作的員工。上班第一天營業(yè)時的場景讓我記憶猶新，當時排隊付款的讀者非常多，雖然我足足站了13個小時才完成當天的收銀工作，但讀者對書籍的熱情讓我真切感受到了閱讀的力量。這一幕，成為我職業(yè)生涯最初的深刻記憶。
2001年，浙江圖書大廈已從20世紀80年代“小而精”的柜臺式書店，轉向“大而全”的開架式賣場。現(xiàn)在的書店，增設了咖啡區(qū)、親子閱讀角、文具區(qū)，以及舉辦講座、簽售會的活動空間，使書店從單一購書場所變?yōu)?“文化交流空間”。20多年來，店員也經(jīng)歷了從“售貨員”到“文化顧問”的角色轉變，而我的崗位也從收銀員轉變?yōu)殡娚讨鞑ァ?o:p>
有一次，一位頭發(fā)花白的老爺爺顫巍巍地走進書店，想找一本關于手機攝影的書，他想給剛上大學的孫女拍照。在找書的過程中，我發(fā)現(xiàn)老爺爺對電子設備不太熟悉，于是我一步步教他手機拍照的基礎操作。大約一周后，老爺爺興奮地來書店找我，拿出手機給我看他給孫女拍的照片。他開心地說，孫女夸他拍出了青春的樣子。看著老爺爺眼里的光，我突然感覺我們不只是在賣書，更是在傳遞愛與牽掛。這不只是一份工作，而是在做文化與情感的橋梁。那種使命感，一下子就涌了上來。
與線上購物相比，實體書店員工能通過觀察解讀讀者需求，能通過空間設計構建閱讀敘事。例如曾有位家長想為孩子買歷史讀物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孩子盯著《如果歷史是一群喵》的插畫封面，便推薦了該漫畫并搭配《少年讀史記》。還有一次在世界讀書日時，我們將《小王子》《牧羊少年奇幻之旅》等書擺在櫥窗，搭配手寫卡片：這些書里的星星，曾照亮過梵高的畫布（附梵高《星月夜》印刷品）。在這張手寫卡片旁我們還陳列了《給孩子的藝術史》。有位顧客買走這三本書后說，原本只想買本小說，卻看到書店展示了一個用閱讀陪伴孩子看世界的方案。
到了電商主播的崗位后，我主動學習專業(yè)技能，參加浙江新華的直播技巧培訓，掌握鏡頭表現(xiàn)和氣氛調(diào)動方法。電商部門工作節(jié)奏快、強度大，因此要學會制訂工作計劃，利用時間管理工具安排任務優(yōu)先級。在心態(tài)方面，我學會正視負面情緒，每周設定一個小目標，如學習一個新工具或直播技巧，完成后給自己看電影、吃美食等獎勵，通過正向反饋將畏難心態(tài)轉為積極探索的心態(tài)。
直播時我也曾遭遇過尷尬的場景。在直播預熱《如果西游是一群喵》時，本想活躍氣氛，卻因觀眾對書籍內(nèi)容不熟悉，導致互動寥寥，場面一度冷清。這次“翻車”經(jīng)歷讓我明白，直播互動需要簡單直接，符合大眾認知，不能自說自話，必須站在觀眾角度思考，才能真正實現(xiàn)有效的信息傳遞。
二十余載春秋，從柜臺到直播間，這份職業(yè)給予我最大的收獲，是能夠在時代變遷中始終與書香為伴，成為連接讀者與文化的橋梁。
做新華書店專業(yè)“斜杠青年”
講述者：劉浩杰 浙江衢州市新華書店衢州書城主管
我與新華書店的緣分始于2014年。以前看書時得知偉大領袖毛澤東曾任北大圖書館助理員，這讓我對這一如“掃地僧”般的職業(yè)心生向往。但真正入職以后，我發(fā)現(xiàn)這一職業(yè)并不像想象中的美好，每天與眾多圖書、讀者打交道，自身的短板會從交流中暴露出來。這個職業(yè)就像一位嚴格的“教授”，扶著鏡框凝視著行業(yè)里的每一個人，時刻提醒我要不斷學習、不斷進步。
剛入職時，單位離家較遠，我要騎一個小時自行車上下班，在路人都要穿外套的4月，我穿著短袖，騎得滿頭大汗去辦理入職，辦公室主任直夸我體格好。當天，他帶我去見部門經(jīng)理，經(jīng)理說：“以后上下班，你的自行車可以推到店里，不要放在門口，很容易丟的。”這句話讓我備感溫暖。
為了快速熟悉崗位，我在單位跟多位老師傅都學習過，從圖書分類、整理上架、查書找書這類最基本的工作學起。這些年，我從導購開始，做過收銀、文創(chuàng)產(chǎn)品，后來逐步接手外國文學柜組的管理工作及活動展臺的添訂，現(xiàn)在負責樓層的管理。我每一步的成長都離不開師傅們的培養(yǎng)，或許是因為我是年輕輩里最早一個進店的，也正好是師傅們子女的年紀，我厚著臉皮享受了許多長輩對晚輩的照顧和愛護，又或許師傅們覺得我做事還算認真，態(tài)度也誠懇，所以各自的“絕招”都教了我一些。那年，我像一個騎著小車的孩童，在如此有愛的新華書店中探索與飛馳。
空余時間，我學習了照片拍攝與視頻剪輯、大客戶維護與圖書配送、活動策劃與主持、和出版社對接重點圖書與海報的設計制作、抖音直播與推薦圖書，還特別去鉆研了展臺陳列和碼堆造型。我逐步向“斜杠青年”的方向發(fā)展，一崗多技，融會貫通。
我始終秉持著自己先學會、學好、學通的理念，幫助新員工快速上手，跟上年輕人隊伍。在新華書店“傳幫帶”的良好傳統(tǒng)下，我也將自己獲得的經(jīng)驗不吝嗇地分享出去。目前我已帶出了四名徒弟，現(xiàn)在分別負責“文創(chuàng)”“活動”“展臺陳列”“視頻拍攝剪輯”等工作。
今年是我在新華書店工作的第十一個年頭了。書店就像一棵大樹，連接著一切可觸達的資源。這些年里，書店已經(jīng)從傳統(tǒng)的圖書零售，變成了如今多元化發(fā)展的城市會客廳。幸運的是，我是書店變革的見證者，亦是同行者。
做有更多“可能性”的新華書店人
講述者：傅琴囡 浙江紹興市新華書店紹興書城副經(jīng)理
2015年7月1日，我成為新華書店的一分子。選擇這份工作，一方面源于對工作穩(wěn)定性的看重，另一方面則是童年記憶的牽引——姑姑家鄰近紹興市新華書店，那些與表姐一起泡在書店看書的時光，讓我對書店工作充滿向往。
記得第一天到紹興市迪蕩書城報到時非常緊張，面對堆滿書籍的辦公室和親切的領導，我的緊張感逐漸消散。入職時，書店正計劃推出新活動“七彩故事會”，每周六在少兒區(qū)為孩子們講繪本故事。與我同期入職的一位女孩是幼師專業(yè)出身，非常適合這一活動，但門店經(jīng)理卻鼓勵我嘗試：“琴囡，我覺得你也可以試一試，你身上有一種別人沒有的親和力。”對我這個“I人”來說，這無疑是一次巨大的挑戰(zhàn)。我需要先克服心理壓力，再通過反復背誦、修改講稿來準備。第一次排練時，我面對全體柜組長和樓層長講述一本非常簡短的繪本，盡管準備了三四頁講稿，但實際表現(xiàn)仍令我緊張不已——滿臉通紅，手心出汗，甚至自己聽著都起雞皮疙瘩。我對自己的狀態(tài)并不滿意，表現(xiàn)也顯得拘謹，但排練結束后，領導非常肯定地對我說：“你講得很好，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。”這句話讓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或許真的有更多可能性。
之后的日子里，我也確實嘗試了工作中的不同可能。2020年2月25日，時值特殊時期，線上直播迎來風口。我和同事王璐夢萌生了做書界“李佳琦”的想法，在得到領導的大力支持后，開通了系列線上賬號，我們迅速通過直播向讀者推薦圖書。憑借一部手機和一個簡易支架，我們開啟了抖音直播帶貨，成為浙江省新華書店中首家開展直播的門店。
新華書店的“導師制”培養(yǎng)讓我受益匪淺，我的導師身上的優(yōu)秀品質(zhì)也始終影響著我。他善于觀察并挖掘員工身上的閃光點，讓員工充分發(fā)揮自己的長處。作為“70后”，他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強，總是全力支持年輕人天馬行空的想法，給了許多員工敢于嘗試的底氣。2023年1月，我成為鏡湖社區(qū)店店長，他還教我如何管理好一個團隊及對外如何處理好與合作單位的關系。
在入職的這10年里，我從普通員工成長為柜組長、主管，今年剛剛通過競聘成為門店副經(jīng)理。無論角色如何轉變，持續(xù)學習新技能始終是必修課。我也必將把新華書店的“傳幫帶”精神繼續(xù)傳承下去。
作為新華書店從業(yè)者的一員，我們都是書籍的“擺渡人”。未來書店的核心價值一定不是打敗電商，而是成為線下的“人情算法”：如通過分析會員閱讀偏好，悄悄在常購推理小說的讀者包裹里附贈一張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手稿復刻卡片；或是為獨自來店的老人預留一個靠窗的陽光座位……